[情感] 牵挂过来人的心
写焦屑的文章常见于报端。其实焦屑并不一定好吃,请客吃饭,有请吃烧烤的,请吃龙虾的,请吃馄饨、面条的……没有谁请吃焦屑的。焦屑只是时代的见证,是塑封的童年生活,是乡情里俗的回味。
但是有关焦屑的生活画卷还是绚丽多彩的。
磨焦屑首先得炒麦子,元麦、小麦、大麦均可,元麦是首选。
炒麦子要文火,火苗在灶膛里四散,不能集中一点,铲子紧贴锅底不停地翻炒,否则麦子会焦糊。麦子炒得太嫩,焦屑不香;炒得太老,焦屑发苦。所以我们老家在炒麦子时要抓两把蚕豆在锅里。豆子是参照物——豆子熟了,麦子也就熟了。我们围在灶台边,看到豆子有些金黄,就吵着闹着,“熟了、熟了,麦子好出锅了。”
妈妈不急不忙,拣出几粒豆子出锅,大家一起嚼。
“有些生味,再炒几分钟。”
妈妈把焦麦铲到竹匾里凉一凉。我们乘机从焦麦里拣蚕豆,这就是我们盼望磨焦屑的主要原因。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于豆也!两把炒蚕豆足以让我们兴奋几天。
按理说蚕豆与元麦体积悬殊,质地完全不同,它们不可能同时炒熟,但是我们那时确实是豆麦同锅一块炒的。
一大早,妈妈挑着焦麦和元麦去粮食加工站。早饭后,妈妈挑着担子回来了。一头是焦麦屑,一头是元麦粯子。小妹五六岁吧,错把粯子当焦屑,抓一小把往嘴里送,小妹大概被呛着,咳嗽几声,粯子喷在脸上,眉毛都白了,就像京剧里的曹操,笑死人了。妈妈急忙从水缸里舀了一碗凉水,让小妹漱口,把嘴里的粯子吐出来,再给小妹擦擦脸。小时候懵懂无知,实际上小妹的馋嘴是很危险的,粯子被吸进气管、肺里,后果不堪设想。
直到现在,我们还拿这件事打趣小妹。
我不怎么欢喜吃焦屑,但是我喜欢看着大叔吃焦屑。看大叔吃焦屑就像现在看美食主播表演一样趣味无穷。
我家与大叔家一起生活在三间七架梁砖瓦平房里。
大叔是生产队一等一的劳力,干的是罱河泥一类的重活。活累,饭量就大。
大叔装满一大瓷碗焦屑,先挖出一个小窟窿,倒入一点粥汤,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搅拌,搅成面团状,用筷子往碗沿一摁,压出饼状,送进嘴里。
再挖一个更大的窟窿,倒入半勺粥汤,搅成更大的面团,用筷子压出更多饼状。
大叔的嘴巴挺大,一筷子焦屑能让我吃个半饱。
焦屑进了嘴巴后,大叔的嘴巴、腮帮都在拼命蠕动,让焦屑与唾液进行二次搅拌,拌成糊状。大叔下巴颏一抬,喉结骨碌一下,就像鸬鹚吞食小鱼一般,焦屑顿时下肚了。
一袋烟功夫,碗里的焦屑下去大半,大叔最后一次添了粥汤,把碗里的焦屑搅拌彻底。一边狼吞虎咽,一边用筷子头刮着碗边粘着的焦屑;一边刮碗一边拍着碗,让焦屑滚落到碗中央,然后用筷子一压,压成最后一块焦屑饼,很满足地送到嘴里。
大叔见我一眼不眨地看着他,把碗往我面前送了一送,意思问我想不想吃。我摇摇头,走开了。
吃焦屑很费唾液,大叔喝了两碗凉粥,打着饱膈,又去剁红薯藤了。
在泰兴师范上学时吃焦屑的情景历历在目,日久弥新。女生吃不吃焦屑,不知道,隔着两堵围墙。男生没有不吃焦屑的,只是喜爱程度不同而已。夜自修结束回到宿舍,我们忙着拿盆子,找茶缸。然后从各自的箱包里找出塑料袋,挖出几勺子焦屑。
站着讨论问题的,坐在床沿看书的,在走道散步哼哼唱唱的,不少人手里端着焦屑盆子,宿舍周围洋溢着混杂焦屑味的欢笑声。
八十年代初,饼干、蛋糕这些干粮不是农家子弟能够消费得起的。分田到户的农家有的是粮食,焦屑吃不完。
隔锅子饭香,再加上好奇心作祟,同学们喜欢换焦屑吃,分你一勺子,分我一筷子。我每次总能尝到三四个同学的焦屑。好像没有谁嫌弃我,我也没有嫌弃过别人。我们是同学,是宿友,也是共吃一盆焦屑的兄弟。
我不很喜欢吃焦屑,由于条件限制,又没有更好的零食。妈妈想了一个法,把春节包团圆剩下的芝麻和在焦屑里。
我拌焦屑的香味立刻把馋虫们吸引来了,几把勺子同时伸进我的盆里,我只吃到两口;我又拌了一盆焦屑,结果又被宿友们共享了。幸亏熄灯铃响了,否则还要拌第三盆。
我的同桌张明是壁隔宿舍的,第二天下夜自修时对我说:你带了芝麻焦屑,请我吃一顿,怎么样?
我暗自叫苦,看来其他宿舍的同学也知道我带了芝麻焦屑。
我心一横,豪气冲天,对同桌说:行,把大家都叫上,今晚我请客。
结果,我们宿舍挤满了人,居然还有其他班级的,就像吃大户,打土豪。我带来的五六斤焦屑一个晚上就没有了。
大家以为我很伤心,其实不然。无论谁从家里带来好吃的,大家都会一哄而上,一两天就解决了。有大家的参与,我们永远不会有过期的食品。再说我也“热闹人”,前几天伙同他人硬是把邗江同学张伟带来的油炸馒头片偷吃了。星期天的早上,乘扬州同学徐洪斌睡懒觉,几个人把他的一罐子酱菜带到食堂分吃了……
焦屑留住了一个时代的记忆,镌刻美好岁月的痕迹。
距离今天最近的一次吃焦屑也有十年了。
那天小妹在大润发看到小袋装的焦屑,感到好奇,买了一小袋送给妈妈。多年没有见过焦屑的妈妈喜出望外,像见了阔别已久的老朋友。拌了半碗,吃得挺香。我也有些好奇,从妈妈碗里压出一块,还是那个味,没有更多惊喜,也就没有吃第二口的欲望。一个星期后,那袋焦屑还在冰箱里,妈妈似乎没有动过。
在食品极为丰富的今天,我们想起焦屑,只是对那个时代的不舍,对流逝岁月的回味。焦屑牵挂着过来人的心。
江苏 靖江 陈红卫 2025年8月2日